文|赵小广

　　德州市中小企业局局长、原德州银行行长

　　银行抽贷和高息过桥融资问题困扰中小企业和各级政府多年，严重威胁金融稳定和经济增长。李克强总理多次强调，要防止对一些信誉好、有市场的企业抽贷压贷，对市场前景好、暂时有困难的企业不断贷、不抽贷。国家和有关部门为此出台了许多措施，如循环贷款、提前审批、年审制和定向降准等，但收效甚微。其原因是没有击中“七寸”。

　　我认为，除了企业应当练好内功外，还应当改进银行借新还旧政策，从机制上解决银行抽贷和高息过桥融资问题。

　　借新还旧，是指用新贷款归还老贷款。过去监管部门是允许好企业借新还旧的。2000年央行颁布的《不良贷款认定暂行办法》第九条规定，贷款到期后未归还，又重新贷款用于归还原贷款的，只要同时满足四个条件（生产经营正常、有担保、不欠息、属于周转性贷款），按正常贷款对待。

　　当时监管当局允许借新还旧，是基于我国直接融资不发达、企业流动资金尤其是定额流动资金主要依靠银行贷款的实际情况。定额流动资金是为满足企业正常生产最低限度需要的流动资金。例如，棉纺企业每1万纱锭需要配套400万元流动资金。如果企业实际流动资金低于定额数，生产能力就不能充分发挥。定额流动资金是刚性需求，需要常年占用。由于直接融资不发达、历史上银行统管流动资金等原因，我国多数企业定额流动资金主要来自银行贷款，而且主要是短期贷款。在短期贷款用于定额流动资金的情况下，如果这些“短期”贷款也简单到期收回，势必导致企业最低需要的流动资金出现缺口，影响正常生产经营。有鉴于此，监管部门制定了符合国情的借新还旧政策，即允许那些生产经营正常的企业通过借新还旧继续使用贷款，避免企业最低需要的流动资金出现“断档”，影响正常生产经营。由于借新还旧政策符合实际，企业可以通过借新还旧稳定定额流动资金（最低需要的流动资金），因而那时银行抽贷、求助高息过桥资金和老板跑路现象鲜有发生。

　　出现系统性抽贷和高息过桥融资缘于借新还旧政策做了调整。2007年下发的《贷款风险分类指引》第十条规定：“借新还旧，或者需要通过其他融资方式偿还的贷款应归为关注类。”照此规定，不管贷款是否用于定额流动资金，不管企业经营好坏，只要发生借新还旧，贷款就要从正常贷款转入关注类贷款。而划入关注类贷款会给商业银行带来两方面负面影响，一是正常贷款比重下降，影响银行形象；二是关注类贷款要增提2%的专项拨备，增加银行成本。受这一政策影响，2007年以来，各商业银行一般不再办理借新还旧。只要贷款到期，一律先收回旧贷（通常称抽贷），再办新贷。

　　因调整借新还旧政策引发的先抽后贷带来三大问题：

　　一是高息过桥融资，加重了企业负担。企业为了弥补因还贷出现的资金缺口，维持正常生产经营，不得不求助于民间过桥资金。而过桥资金利率低则年息30%，高则50%甚至100%，企业不堪负重。

　　二是导致企业必要的流动资金不足，甚至资金链断裂。由于贷款用于定额流动资金，抽贷则意味着企业最低需要的流动资金出现缺口，影响正常生产经营。更严重的问题还在于，还贷容易续贷难，还贷和续贷的时间差过大，造成企业持续资金“断档”，甚至资金链断裂。据调研，续贷短则几天，长则一两个月甚至数月。如果连续几笔或者较大金额的一笔续贷不及时，企业就可能资金链断裂。例如，山东豆工坊食品有限公司2013年5月归还了2000万元贷款。因行长易人续贷没有及时到位，造成2000万元资金缺口。此后又有1000万元贷款到期，银行又没有续贷。半年多时间里，企业累计归还5000万元贷款，占全部贷款的50%，最终因资金链断裂而停产。这个案例在全国都有普遍性。

　　三是造成严重的资金“脱实向虚”，浪费大量社会资源。调整借新还旧政策后，千千万万的企业都需要借钱还贷，过桥资金需求激增、利率大幅攀升，吸引大量民间资本涌入过桥资金领域。据典型调查，仅德州市2016年末过桥市场规模就在100亿元以上，占各项贷款余额的6%。以此比例估算，全国过桥市场规模约2万亿元。为避免重点企业资金链断裂，维护地方金融社会稳定，各级地方政府不得不动用财政资源建立续贷周转金，帮助企业“倒贷”。仅山东东营市就设立市级转贷基金5亿元。据估算，全国各级地方政府设立续贷周转金达数百亿至1000亿元。

　　应当说，调整借新还旧政策出发点是好的，旨在提高贷款分类准确性，但它忽视了企业定额流动资金和临时性资金的区别，脱离了我国企业普遍存在临时贷款用于定额流动资金的实际情况，客观上成为银行抽贷、高息过桥融资的背后推手。而且不分企业经营好坏，借新还旧一律划入关注类本身就搞“一刀切”。对那些像李克强总理所讲的信誉好、产品有销路的企业，如果贷款到期后需要继续使用资金，从服务角度出发，银行也应利用借新还旧帮助企业解决资金需要，省去筹资、还贷等手续，避免人为增加企业还贷成本。归还之后接着续贷，实属多此一举。

　　硬性僵化的先收后贷做法，并非发达国家和地区的惯例。例如，在我国台湾地区，对于经营正常、现金流稳定的企业，若贷款到期后仍需用钱，很多银行会使用借新还旧或展期的做法，不让企业资金“断档”，更不可能让企业去找高息过桥资金。当地较有影响力的富兰德林证券公司在2016年出版的《外资银行中国业务实务：债券确保，外汇，自贸区，财税》一书中指出：“台商在中国大陆向银行贷款，最痛苦的事不是高利率，而是‘还旧才能借新’。不像在台湾，银行可以直接以续约的方式免除要跑真实资金流的麻烦。”

　　2014年，银监会为小微企业打开了一扇窗户，小微企业借新还旧可不划入关注类贷款（改称无还本续贷）。但大多数中小企业和国有企业政策仍然没变，借新还旧仍要划入关注类贷款。

　　鉴于现行借新还旧政策已经带来银行抽贷、过桥融资成本高、老板跑路和民间投资下滑等一系列严重问题，威胁到金融社会稳定和经济增长，应立即改进借新还旧政策。尤其是在中国经济下行压力增大时期，更应出台相对灵活的特殊政策。为此建议：

　　从我国直接融资不发达、企业普遍短期贷款用于定额流动资金的实际出发，纠正借新还旧一律划入关注类的一刀切做法。换言之，恢复2000年的政策规定，即只要符合一定条件（如符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政策、产品有市场、不欠息等，这样可以控制道德风险），借新还旧可列入正常贷款。只要借新还旧政策放宽，银行抽贷、高息过桥融资这两大问题可基本上迎刃而解，广大中小企业和国有企业的金融环境将发生质的改善